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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时代

学生时代 (第2/2页)

但就留在正规的学校里罢,依然没有可学的东西。而且在那鼎革的时期,学校多是奉行故事,有好些稍谐人意的教员也都转入了政界,剩给学生的便是焦躁、无聊、空虚。在当时有机会的人,便朝省外、国外跑,不能跑的呢便只好陷着熬资格了。我自己在当时真是苦闷到了绝顶,要考省外的学校或留学罢,起码要中学毕业资格,然而中学还没有毕业。因此便错过了很多的机会。在这样苦闷状态中,被逼着愈朝吃酒赋诗、游山玩水的道路上走。幸好这时期还不算很久,民元分中和成都府中学合并,再熬了一年,算把中学毕了业。第二年又进了高等学校,熬了一学期,便考上天津军医学校。我便得到了离开四川、也离开了那种烦闷生活的机会。
  
  天津的军医学校是国立的官费学校,民二的夏间在全国各省招生,四川省被摊派六名,我被录取了。暑间离开成都首途,但到了重庆,便遇着二次革命爆发,又折回成都。等那次的革命平息之后,又由成都首途向天津出发,大抵是十月的下旬了罢,记得经过黄河大桥时,已经在飞着雪了。
  
  自己当时,事实上并没有存心学医,应考军医只是想借一个机会离开四川,离开当时的苦闷。到了天津之后,虽然经过复试,仍被录取,但却没有心肠入校,我便独自跑到北京去了。当时我的长兄橙坞先生在做川边驻京代表,虽然到日本、朝鲜去游历去了,但早迟是要回来的,我有这样靠背,所以便决心跑去找他。这儿又是我一生的第二个转扭点,我到后来多少有点成就,完全是我长兄赐予我的。
  
  我到了北京,在一个同乡京官家里住着,等到年底,长兄才从国外回来了。起初他对于我的求学也很感棘手,后来决定把我送往日本。我是三十号离开北京的,由火车经过山海关、辽东半岛、朝鲜半岛,在朝鲜的釜山迎接了一九一四年的新年。
  
  在釜山领事馆里面住了一个星期的光景,因为那时的领事柯荣阶先生是长兄的同学。之后便又渡过日本,直达东京。在这儿开始了我一生之中最勤勉的一段时期。长兄送我离国的时候只给了我一条重六两多的金条,叫我到东京去变换成日币,作为学费。他希望我能够以半年或一年的工夫考上官费学校,不然将来的学费就难以接济。当时中国和日本有五校官费的契约,东京的第一高等学校、高等师范学校、高等工业学校,千叶的医学专门学校,山口的高等商业学校(这一学校因有一次发生事故,便无形中停止了收中国学生),这五个学校都招纳中国学生,凡是考入了这五个学校的留学生也就由中国政府发给官费。这五个都是日本的国立学校,考上了又有官费,因此为留学生所竞争的目标,也就最难考,有的考了八九年都还没有考进去。我是初去,想以半年或一年的工夫考上,那简直是没有把握的事。而且几个学校招生在那时多在暑期,我是正月到的东京,要在当年的暑期应考,事实上还不足半年。但假使不考,那又非延到明年的暑假不可,学费便要成问题了。因此我在当时实在是拚了命,拚命地学日文,拚命地补习科学,结果我终竟以半年工夫,考上第一高等学校。这在当年听说是没有比我更快的了。
  
  日本的高等学校约略等于我们的高中,是大学的预备门。在当时是分为三部,第一部是学文哲、法政、经济等科,第二部是理工科,第三部是医科。在应考时便得分科,因此便发生自己的选业问题。当时的青少年,凡是稍有志向的人,都是想怎样来拯救中国的。因为我对于法政经济已起了一种厌恶的心理,不屑学;文哲觉得无补于实际,不愿学;理工科是最切实的了,然而因为数学成了畏途,又不敢学;于是乎便选择了医科,应考第三部。这时的应考医科,却和在国内投考军医学校的心理是完全两样了。我在初,认真是想学一点医,来作为对于国家社会的切实贡献,然而终究没有学成,这确是一件遗憾的事。
  
  考入高等之后,有一年的预科是和中国学生同受补习的。预科修满之后再入正科,便和日本学生受同等教育。三部的课程以德文的时间为最多,因为日本医学是以德国为祖,一个礼拜有十几、二十个钟头的德文。此外拉丁文、英文也须得学习。科学方面是高等数学,如解析几何、高等代数、微分、积分,以及物理、化学、动植物学的讲习和实验,都须得在三年之内把它学完。功课相当繁重。日本人的教育不重启发而重灌注,又加以我们是外国人,要学两种语言,去接受西方的学问,实在是一件苦事。
  
  我在高等学校三年毕业之后,升入九州帝国大学的医科。当时日本的大学其它各科都是三年毕业,只是医科是四年半。开始两年是基础学问,如解剖学、组织学、生理学、医化学、病理学、药物学、细菌学、精神病理学等;后两年便是临床学问,即内外儿妇、皮肤花柳、耳鼻咽喉、眼科齿科,乃至卫生学、法医学。所有一切的部门都要通盘学习。这四年也确是严重的四年。学问是严整的一套,你不能够躐等,也不能够中断。日本人的医学相当可观,在他们是很尽了心力的。
  
  但我学医学终竟没有学成功,虽然大学是毕了业,我也得了医学士的学位,但我不曾行过医,我也没有意思行医。在医科开始的两年很感觉兴趣,那时所学的可以说是纯粹的自然科学,人体的秘密在眼前和手底开发了。我自己解剖过八个尸体,也观察过无数片的显微镜片;细菌的实习、医化学和生理的实习,都是引人入胜的东西。这差不多等于在变戏法,实在是一些很好玩的事。然而学到后两年的临床功课上来,我便感觉着无上的痛苦了。原因是我自己的听觉不灵,我不能够辨别打诊和听诊等微妙的基本医术。
  
  我在十七岁的时候,那时还在嘉定中学读书,在中秋前后患过一次极严重的热症。后来回想起来,很明显的是重症伤寒。病了一个多月,接着耳朵便受了波及,脊椎也受了波及。两耳因中耳加达尔而重听,脊柱因腰椎加列司而弯曲不灵。这两项缺陷苦了我很久,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可能恢复。我的一生便受了这一次重症的极大的影响,我的学医终竟没有学成,就因为有了这生理上的限制。
  
  两耳重听,没有可能把医学、特别是临床医学学好,因此在大学中途的时候,又来了一次极端的苦闷,而终于逼着我走上了文学的路途。自己在国内所涉猎的,主要的就是文学。到了日本虽然把文学抛弃了,但日本人教外国语,无论是英语、德语,都喜欢用文学作品来做读本。因此,在高等学校的期间,便不期然而然地与欧美文学发生了关系。我接近了泰戈尔、雪莱、莎士比亚、海涅、歌德、席勒,更间接地和北欧文学、法国文学、俄国文学,都得到接近的机会。这些便在我的文学基底上种下了根,因而不知不觉地便发出了枝干来,终竟把无法长成的医学嫩芽掩盖了。
  
  我在大学的中途曾经休学一次,回到上海组织创造社,实际从事文学活动。这是五四运动后不久的事,一般的朋友大概都约略知道这一段历史,我不必缕述。但我回上海不足半年工夫又跑到日本去了。我把医学的课程是学完了的。是民国十三年(一九二四)三月毕的业,从此便和学生生活告了别。虽然我并没有行医,但我觉得我的医学知识比文学知识更有根底。
  
  我是衷心尊重医学的一个人。唯其尊重它,所以我不敢行医。我恨死一般不负责任的西医,不负责任的中医我也看成是一种罪恶。
  
  形式上的学生生活虽然终结了,但我感觉着我一辈子都还是学生。天地间值得我们学的事体太多,不到我的生命和世界告别时,我的真正的学生生活是不会终结的,也不应该终结的。不过这篇文章,是应该在这儿终结的时候了。
  
  1942年4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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