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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壹

拾壹 (第1/2页)

多年之前,能在考古发掘现场附近,找到一座小招待所,简直是莫大的幸事。多数时候,只能在野外临时搭建几间草棚。即便是发掘震惊世界的曾侯乙大墓,也只是在发掘现场旁边支起几顶从部队借来的帐篷。野外考古发掘,吃住都没法讲究,最基本的要求是一天下来能痛痛快快地洗个澡。好在是夏天,随州一带又是丘陵山区,用附近小河里的水洗漱不用担心血吸虫。在荆州的几次抢救性发掘就惨了,虽然也住帐篷,虽然遍地都是水,却不敢洗手洗澡,因为那一带是血吸虫重度疫区,有些地方,哪怕只沾上一滴水,都有可能染病。去年秋天,北京一位同行突然生病,做物理检查后发现肝脏上有些来历不明的东西,北方的医生没见过血吸虫,分不清是怎么回事。反复折腾多时,医生才想起来,问清楚他大学毕业时曾在荆州的一个考古发掘现场实习过一阵。于是医生建议他到南方的医院做血吸虫检查。北京的那位同行真的跑到荆州血吸虫防治站,一查果然是血吸虫肝。曾本之和马跃之曾结伴去荆州看望,他们到时,对方正在吃药。说是治血吸虫的特效药,其实就是减量的杀虫剂。曾本之和马跃之带着他去当年搭帐篷的地方忆旧,他还记得,当时邮递员送来女朋友的信,信封的角上还写着“内有照片勿折”,他怕自己的手弄脏了情书和照片,便破例到旁边的荷塘里洗了一下手。那也是他唯一一次直接接触到血吸虫疫水。事过多年,回忆起这些,三个人都觉得,当年连破旧招待所都住不上的日子,反而是最值得怀念的。
  
  昨晚从宁波乘飞机返抵天河机场后,曾本之和马跃之乘坐一辆出租车,直奔这家连出租车司机都不知道的圆缘招待所。下车后,马跃之再三问曾本之是不是找错地方了,这种地方七十岁老人肯定难以睡着。入住登记时,马跃之才发现,曾本之事先就将房间预订好了。曾本之将圆缘招待所的女主人称做华姐。马跃之后来对曾本之说,难怪他会选择这么个小招待所,这开店的半老徐娘,那腰身简直太迷人了,都比得上楚鼎的束腰。华姐打量他俩的目光略带忧郁,嘴里却庆幸连连地说,若不是早一个星期交了押金,仅仅电话预订都不会有空房间了。
  
  圆缘招待所长年累月接待同一类客人,女主人华姐并不是成心想这样,只因为与江北监狱大门隔街相望,那些从外地来探视正在服刑的亲朋好友的人,或者专程来迎接刑满出狱的亲朋好友的人,先到监狱门口看上一眼,转过身来总是将离得最近的圆缘招待所作为第一选择。
  
  华姐习惯地问他俩,是来看人的,还是接人的。
  
  曾本之没有正面回答,只说明天一到,她就会知道。
  
  华姐有些献媚地赞美他俩,圆缘招待所开业以来,这是头一次接待如此有气质的客人。华姐还相信这一带的私人旅馆都是如此,因为厅局级以上的犯罪贪官和教授以上的堕落知识分子都不往这里送,与正规的机关单位一样,不管为人多么牛气,只要达不到这样的级别,骨子里就会少一种征服别人的东西。
  
  华姐说话口音,既像陕西话,又像甘肃话,虽然听起来怪怪的,但很容易让人产生亲近感。马跃之说她是甘肃天水人,曾本之说她是陕西宝鸡人。问时,华姐却说自己是定西南面一个叫岷县的地方的人。她怕别人不知道,还补充说,毛**写过“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的诗,岷县就在岷山的怀抱之中。大概是研究丝绸久了,马跃之不喜欢毛**的诗词,他不客气地对华姐说,岷县还出产中国四大名砚之一的洮砚,那可是比这空洞无物的诗句更有名的宝贝。华姐从未见过有人不喜欢毛**的诗,眼睛瞪得老大。曾本之赶紧接过他们的话说,岷县还有个地方叫清水乡清水村,村里的人直到现在还在用翻砂的方法做高仿青铜器。
  
  像被人发现自己身上的短处,华姐借口有事,转身离开了。
  
  房间的条件太差,邻近房间的那些人,因为第二天就能进监狱会见亲朋好友,或者在大门口迎接亲朋好友,不是激动就是焦躁,哭的哭,笑的笑,闹的闹,再不然就将电视机的音量调得大大的,两个七十岁的老人果然整夜都没睡着。马跃之几次爬起来恨恨地表示,自己要出门乘车回家去睡。马跃之这样做,也是想逼曾本之说说心里话,说清楚自己来这里的目的。从出天河机场,被出租车送到圆缘招待所起,曾本之就像心里有种东西在憋着。马跃之似乎感觉到曾本之心里憋着的那个东西,但他希望曾本之主动开口说出来。曾本之不说,马跃之宁肯同样闷着。闹了一通,见曾本之躺在那里一动不动,马跃之只好将头搁到枕头上。天亮之前,圆缘招待所好不容易静了一阵。时间不长,华姐就开始在外面敲门,提醒那些探监的人,早点起来收拾好自己,然后去江北监狱登记排队。
  
  大概是实在憋不住了,马跃之在对面床上主动说:“这些年我总觉得,当初郝文章犯事,被判入狱八年,这中间有些事于情于理都有破绽!”
  
  曾本之叹了一声:“郝文章这孩子,出事时若不是太固执,也可能不致如此。”
  
  马跃之说:“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郝文章与郝嘉之间是有联系的。”
  
  一旦说出这个名叫郝文章的人,曾本之心里像是轻松许多。
  
  “是这样的。郝文章第一次来楚学院那天,正好是郝嘉十周年忌日。那天你去湖南参加有关马王堆出土丝绸的学术会议。郝文章敲门进来,我差一点将他当成郝嘉。他自报家门,说自己是武汉大学考古专业的本科生,想跟着我实习半年,也不知为什么,我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不仅要跟着我实习,在什么背景都不了解的情况下,还要他毕业之后来楚学院工作。更邪乎的是,所里的几个硕士生和博士生都想给我当助手,我一直没松口,郝文章实习才三天,就让他做了事实上的助手。”
  
  “郝文章与郝嘉之间不只是形似,更是神似。八九年那一阵,去天安门的人太多了,堵长江大桥的人更是水泄不通,后来真正觉得活不下去的,算上郝嘉也没有超过十人,非要跳楼的人就他一个。郝文章来楚学院才几年时间,那次,就因为对你的失蜡法有异议,竟然当着楚学院半数以上人的面与你争吵,中间,他突然推开窗户,将我吓得不轻,以为他也要像郝嘉那样跳楼。幸好他只是觉得屋里闷,打开窗户透透气。可那架势绝对是宁可跳楼也不妥协的路数。”
  
  马跃之接着曾本之的话说了一阵,又回到自己最先提起郝文章的话题上。
  
  “暂且不说作案过程,仅仅是作案动机,就让人无法相信。郝文章来楚学院几年,以区区本科生的教育水平,很快就超越那些博士硕士,所取得的研究成果,已经是本之兄一人之下,而在其他所有之上。就连先前一直聚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郑雄,也显露出颓势。这种时候,他竟然去偷曾侯乙尊盘,让人讲不出,也想不出道理来呀!”
  
  他俩一边说话,一边洗漱时,外面又有敲门声,而且是敲他俩的门。
  
  曾本之将门打开,华姐端着两碗热干面站在门口,是昨天说好让她代买的早点。曾本之付钱时,华姐提醒他,若是探监,再不去排队,今天就轮不上了。曾本之嘴里嗯嗯地表示明白,华姐稍一走远,便又将门反锁上。
  
  窗外的人流和车流已经很拥挤了。
  
  马跃之开始给家里打电话,座机响了半天没人接听,他又改打柳琴的手机。一会儿就听到柳琴的声音,柳琴开口就问宁波的天气如何,武汉这边的天气不错,只要宁波的天气没问题,航班应当不会晚点。好不容易轮到马跃之问,柳琴爽快地说,曾小安在网上发现一家专卖女人用品的小店,地点在汉阳,上午要和曾小安到那家小店去看一看。
  
  马跃之的电话还没打完,曾本之的电话就响了。是安静打来的,也是问他的行程有无改变,到机场接他们的车辆安排妥当没有。好不容易轮到曾本之说话,他首先问楚楚上学没有。安静回答说,曾小安亲自送到学校的。于是曾本之又问曾小安这两天的情况。安静说话的声音表明,家里没有别人了,如此她才敢大声数落曾本之,女儿这么大了,曾本之有事没事还在宠着她。曾本之只要不在家,曾小安就与郑雄相处得很好。反过来,曾本之若是在家,只要有丁点事,曾小安就会和郑雄闹得昏天黑地。曾本之不与安静细说这些,问清楚曾小安确实与柳琴一道外出后,便匆匆挂断了电话。
  
  两人相视一笑后,不约而同地轻叹了一声。
  
  曾本之看了看手表,马跃之也看了看手表,然后一齐趴到窗台上。大街那边的江北监狱门前聚了不少人。街边的停车位上,很快就停满了车。
  
  曾本之正在想,曾小安若是开车过来在什么地方停车,真有一辆香槟色越野车出现在江北监狱门前,略一迟疑后,在一辆前后都没有挂车牌的黑色轿车并排位置上停下来。片刻之后,曾小安和柳琴从香槟色越野车内走出来。没看见发生什么事,曾小安突然很夸张地做了一个转身动作,但被柳琴拦住了。
  
  这时候,华姐又在外面敲门,大声说,还有几分钟,刑期已满的人就会被释放出来。既然是来接人的,就不要躲在屋里,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马跃之只好打开门,要华姐不要管了,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自己心中有数。
  
  华姐离开后,他俩在窗台上趴了半小时。
  
  探监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走进监狱大门旁边的小门后,大门前刚好剩下十个人。
  
  又过了半小时,紧闭的大铁门终于开了一道缝。
  
  凡是监狱都有这类不成文的规矩,刑满释放的人,必须让他从大门走出去。如此有两层寓意,一是希望走得明明白白,不要再回到这里来;二是祝愿走出去的人,像普通人一样有个光明正大的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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