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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去来

归去来 (第2/2页)

由山谷步下海边,海湾的面比小波都奇更狭,但的确更加幽邃。远远看见儿女们都在右手的岩礁上坐着。
  
  ——“哦,的确有翻过两匹山来的价值!”我赞叹了一句,又大声地向着儿们叫了一声。小小的鸿儿在岩礁上站立起来,也在叫着,表示欢迎。
  
  我们也走到岩礁上坐下了。
  
  安娜一面拂着自己额下的汗珠,一面说:“这儿简直是自己的世界!”
  
  两侧的岩臂向海中伸出,把海湾抱着。中段陡峭的沙岸上堆着些篼篮和破旧的衣服,有两三个小儿在那儿坐着。
  
  儿们都下海去了。我也想下海去,但我没准备浴衣,穿着湿裤回去是不舒服的。安娜劝我索性脱了下去。我照着她的说法,在沙岸上把短裤脱了,就和才生下地来的一样,一丝不挂地跳进了海中。
  
  岸边因有岩壁环抱,岸沙堆砌得陡峭,碧绿的湾水便形容得很深。但跳下海去却也平常。
  
  在海中凫不一会,有一只渔船向着湾子回来了,船上都是赤裸的海女。原来岸上的篼篮和破衣服都是海女们留下的,我起初疑心是乞丐的几位小儿才是等着他们的母亲的渔家的儿女。
  
  我赶快跑上海岸把短裤穿上了。
  
  海女们在船上大笑了起来,笑的声音和海浪一样清脆,牙齿和浪头一样的白。
  
  船要抵岸时,大多数的海女都各人抱了一个鼓形的小木桶跳下了海,凫上岸来,只让一二人在船上掌桡。
  
  她们凫上了岸,把船也帮着拖上了岸来时,我走向船去,想看她们所捕获的是什么。
  
  她们一看见我走拢去,又爽脆地轰笑了起来。
  
  ——“你怕我们女娘子,你把来藏着了。哈哈哈……”
  
  ——“你怕什么啦,连我们都不怕啦。啊哈哈哈哈哈哈……”
  
  ——“檀那,你真白净啦!”
  
  ——“你又白又嫩啦。”
  
  ——“有点像鳗鱼啦。”
  
  ——“像海参咯,啊哈哈哈哈哈哈……”
  
  笑得我真有点害臊了。
  
  她们所抱的鼓形小桶原来是浮标,是中空的,下边系着一个网袋。网袋里面都装着蝾螺和鲍鱼。
  
  那些海女多是三四十岁的人,年轻的只有二十来往的。头上勒着印蓝花的白布帕,项上挂着一副潜水眼镜,下身套着极紧扎的红色短裤。除掉这点短裤之外完全是裸体。皮肤是平匀的赤铜色,全身分外呈着流线形而富于弹性,大有腽肭兽般的美感。
  
  一群雌的腽肭兽正笑个不止的时候,独有一位最年轻的,她却没有笑。她听见别人说“又白又嫩啦”,把她那黝黑的眼睛举起来看了我一眼,接着又埋下去了。眼睛黑得比海水还要深。
  
  安娜已经带着鸿儿到左手的岩阴下去了,儿女们都聚集在那儿附近,我把海女们的笑声留在背后,向那边跑去。
  
  ——“那些海女们大笑了我一场。”
  
  ——“为什么呢?”
  
  ——“因为我看见了她们回来,赶快上岸穿上了裤子。”
  
  安娜也笑了。她又说:“这儿的海女们,性欲是很强的。一两个男子遇着了她们的一群,只好逃走。中年的海女假使成了寡妇,没法满足时,听说在夜深都得跑到海里来浸。”
  
  ——“她们提的鲍鱼和蝾螺是可以买的吗?”
  
  ——“那是不能明买的,除非是私下偷卖。海产的权利是官厅所有,公司把那权利购买了。凡所采获的虾、鲍鱼和蝾螺之类都要送到公司,由公司给与规定的采获工钱。譬如给了五毛钱的工钱和五毛钱的权利金,本钱算只花了一块钱的鲍鱼,我们向公司里买,便须得费四五块钱。”
  
  ——“她们抱的那个桶子,潜下海时是系在身上作救生带用的吗?”
  
  ——“不是那样的。那桶下有网袋,是装鲍鱼和蝾螺的。鲍鱼在海底,很深,通常大抵是男子取。海女只在二三寻深处捉那兜着的蝾螺。她们潜下去,停一下又凫上来,抱着桶子休息。一个大汉要取一个鲍鱼,有时要潜水三两次。”
  
  ——“一次可经得多少久?”
  
  ——“至多怕只得五分钟吧。”
  
  听见了这席话,顿时感觉着那些嬉笑着的海女们的天真,只是在苦海里浮沉着的愚昧。人是的确为一部分垄断的人所腽肭兽化了。
  
  腽肭兽们上了岸,在岸上烧了柴火来取暖;隔不一阵又纷纷上船,划到湾外去了。
  
  我们也从左侧的岩礁折回右侧的来。这右侧的岩礁是坦平的,呈着五层的阶段。在第三层上有一个一寻见方的方池,只有几寸深,中间安置了一个大的天然石。我觉得这是人为的,安娜以为是天成的。但天成的那有那样的规整呢?那或者是原始时代的渔民所崇拜的生殖神吧?
  
  坐在天然石上,想到这两天来似乎把这浪花村附近的好处已经领略完了,打算明天便回市川去。
  
  ——“我打算明天回市川去。”我对安娜说。
  
  ——“你何不多休养几天呢?”安娜劝着说,“到十号同和儿一道回去吧。”
  
  ——“这儿的好处都看完了,但多住下去,刑士会来麻烦你们。”
  
  ——“等来了之后再说吧。”
  
  博在右侧岩腰处画水彩画。画好了走转来时,不注意地踏上石礁上的青苔滑了一跤,仰倒在岩石上,后头很受了跌打,一时竟站不起来。画匣子也跌破了。赶快下去把他扶起来,一场高兴扫去了一半。我担心博是起了轻微的脑震荡,把一张手绢蘸湿,顶在他的头上。
  
  安娜把儿女们都招呼了拢来,准备回去。她背着鸿儿,和佛儿、淑子先走了。我与和儿扶着博,让他慢慢地走。
  
  太阳还是灼灼的,隔着刨花帽晒得头痛。
  
  三日
  
  晴。
  
  五时顷起床,在庭内劈柴。长段的木柴横在地面上,用长柄斧头当腰纵劈之。虽然用尽了力气,但十斧有九斧是打在地面上,不要说运斤成风要斫鼻上的泥翳,竟连劈这样大的柴头,我都赶不上我的老婆。
  
  午饭前负鸿儿到海滨,在港堤上走了一回。有两个男子携着小叉往海里去叉鱼。腰上各有一条长绳系着一个小竹筒在末梢,在背后的水面上浮着。我问堤上的一位渔夫那小竹筒是什么用意。据说那是用来穿鱼。
  
  回寓后看见有两个穿黑羽纱洋服的人在垣外探头探脑地窥伺,一个肥黑面多髭,一个苍白而尖削。一眼便知其为刑士,心中颇不快。
  
  少顷,肥黑者走进来求见,果然是地方上的刑士。口称他们是来“保护名士”的。
  
  我告诉了他,说在此只短住三五天,便回市川,不必大惊小怪地惹得邻近的人都不安宁。
  
  刑士先生也还客气,坐不五分钟,也就走了。
  
  译得《生命之科学》十二页。
  
  五日
  
  午前译《生命之科学》十页。
  
  午后全家又赴小波都奇。今日浪头甚高,海水不能入浴。我一个人往大波都奇,想证实我那个生殖神崇拜的观念。在右手的巨石上坐着,又遇着那一批海女凫水回来了,真像一群海豹。但我没有再去惹她们的勇气了。
  
  岩礁约略形成五段,如王庭,半是天成,半由人力,处处有钻凿痕可见,中段坦平,正中的一个正方形的洼陷亦由人力而成,其中立一巨石。这无论怎么是人为的一种东西,要说是系船用的,但那附近都是岩石,不好泊船。船如泊上,被浪头冲打,会在石上碰破的。我始终相信这一定是原始时代的生殖器神。
  
  在巨石上站立起来,望见左手那股岩石上像蛤蟆张口的一个洼岩框,昨天在那下面捕过蟹的,和巨石正遥遥相对。顿然悟到这一定是一雌一雄。
  
  六日
  
  昨夜做一奇梦,梦见在南昌的东湖边上受死刑,执枪行刑者为我的一位朋友。
  
  醒来,头真如着铅弹。盖以洋装书做枕头而睡,故生此幻觉。
  
  午前徐耀辰来信,说岂明先生欲一见,问我几时可回市川。以十号前后回去的消息答复了他。岂明先生的生活觉得很可羡慕。岂明先生是黄帝子孙,我也是黄帝子孙。岂明夫人是天孙人种,我的夫人也是天孙人种。而岂明先生的交游是骚人墨客,我的朋友却是刑士宪兵。岂明此时小寓江户,江户文士礼遇甚殷,报上时有燕会招待之记事。
  
  意趣很郁塞,十时顷负鸿儿出交信,淑子相随。在街头遇着前天来寓的那位刑士,他说了一声“今天天气好”。
  
  淑子要采集海藻标本,同到海岸上去帮她采集。
  
  因为睡眠不足,头脑异常的沉闷。我让淑子在岸头看着鸿儿,跑下海里去浸了一下,今日浪头仍未平。大约是不曾见过海的古人所造出来的谣言,爱说“无风不起浪”,其实在海里是惯爱无风起浪的。忽然间在昏聩的脑中浮出了两句诗样的文字。
  
  举世浮沉浑似海,
  
  了无风处浪头高。
  
  七日
  
  午饭时分从海上回来,淑子远远跑来迎接着我说是有客。是三位中国学生。一个L君我认识的,其他的两位却是初见。
  
  L君说他们一早到了市川,那位森老人把地址告诉了他们。他们是在御宿前一站的浪花下了火车,又坐汽车跑来的。我觉得他们这一错也错得妙,没有从御宿下车,正好免掉了或许会有的麻烦。
  
  他们的来意是要出一种文学杂志,托我在上海替他们介绍出版处。我答应了他们,叫他们把条件等等商议好,我在十号回市川,到那时便替他们办理。
  
  今早安娜烹了一只鸡,预备午饭时吃的,恰好供了客菜。
  
  八日
  
  今晨起来,安娜说“今日大潮”。——所谓“大潮”乃大退潮也。早饭后把淑子和鸿儿带着到海岸上去。海水真是退得很远,显出了很多浅浅的岩礁来。有许多大人和孩子在那浅水处捡拾一些来不及退却的鳞介。但我们来迟了,只见一些水荡里有些小小的沙鱼(日本叫着dabo)。淑子也热心地用两手来捞沙鱼。捞了一阵,有一位浴客把自己的葛巾中包着的一匹小章鱼给了她,没说一句话便走了。仔细看去,很像是中国人,或者怕是台湾的黄帝子孙吧?
  
  一匹小小的章鱼添上了无限的情谊。
  
  淑子得到了章鱼,她便想连忙拿回去夸示。她对我说:“回去不要说是人家给的。”
  
  她这点无邪气的要求,我费了小小的踌躇,但也应允了。
  
  拿回家去,她说是她自己捉的。她的三个哥哥听了都欢天喜地,连她的母亲也在面孔上呈出了一段光彩。
  
  但在我自己的心中却不免生着苛责,我觉得是误了女儿,欺了妻子,辜负了那位送鱼的人。不该,真是不该。
  
  九日
  
  午前安娜携着儿女出海岸,我一人留在寓里译书。她说,打算到近村的大东去,看好地址预备明年好来,明年是不再到岩和田来了。但她们出去仅仅两个钟头的光景便转来了。大东太远,没有去成。今天仍然是“大潮”,他们也捡了些鱼介回来。有一匹章鱼比昨天的还大。
  
  午饭后大的三个儿子出去画画去了。乘着鸿儿在午睡,我把淑子携着去看“日、墨、西交通纪念碑”。这碑立在临海的一座山头,是这座小村上唯一的史迹。据说一六〇九年(三二五年前),当时还是西班牙领的菲律滨总督Do
  
  Rob
  
  igobeV,乘船到墨西哥去,在海上遇了暴风,飘流到这岩和田来被人搭救了,碑是纪念这件事情的。我来的时候便想去凭吊,但因为几天来的注意都集中在海里,没有工夫去爬山。但已经决定明天离开这儿了,明年乃至永远怕没有再来这儿的机会了,今天是非去不可的。
  
  碑是白色大理石所嵌成的方尖锥形,约有四五丈高。有铜牌用日本文与西班牙文刊载着建碑的缘故,是五、六年前由日、墨、西三国所合建的。
  
  碑的地位颇占形势,岩和田、御宿一带的山海都在一望之中。爽适的凉风不断地吹来,在碑下不禁引起了流连的情趣。
  
  和、博二子远远在更高一层的山边上写生。佛似乎是看见了我们,从那儿跑了来。他和淑子两个便催促着去登那更高一层的山,我在碑下低徊了好一会,才又跟着他们走去。
  
  步到和、博所在处时,他们是在番薯地中对着纪念碑一带画水彩。和说已经画完,他把画来藏起了。其实他是怕我看他的画。
  
  佛儿说:“我们到雀岛去!”
  
  淑子立地赞成了。
  
  据说,雀岛还在大波都奇前面的一个湾子里面,是一座像石笋一样的岛子,头上有些草木,有很多的瓦雀在那儿结巢。就沿着那山路可以走下去的。
  
  他们都很踊跃,我也就跟着他们。
  
  在山路上走着,俯瞰着小波都奇、大波都奇,都从眼底呈出而又走过。果然在大波都奇前面的一个湾子里现出了那座石笋形的雀岛来。要说是岛,其实最好是说为石笋。那岛依傍着湾右的岩股,显然是从那岩股切离出来的东西。岩和田附近的岩石大都是柔脆的浆岩,切离是很不费事的。或者怕又和大波都奇的那个方池中的巨石一样,同是一种古代宗教的偶像吧?我又起了一番好奇的心,想跑到那岛下面去观察。
  
  佛儿说他识路,便让他在前面做向导。拣着向那雀岛所在的两山之间的谷道里走去,下了峡谷起初还有一些田畴。在田埂上弯转地走,把田一走尽,便是一望的荒草,有些地方将近有一人深的光景。路是连痕迹也没有的。我冒险把木屣去践踏,仅踏得两三丈远,手足便有好几处受了伤。
  
  淑子说:“怕有蛇呢!”
  
  天又不凑巧地突然严重地阴晦下来,看看便有猛烈的暴风雨袭来的模样,没有勇气再往前走了,只好赶快跑回头路。
  
  在山道上拚命地跑,跑得前气不接后气地怕有三十分钟的光景。天,黑得逐渐严重,看看便要崩溃下来。幸好,在天还未崩溃下来之前,我们赶到了寓里。
  
  不一会,起了猛烈的旋风。好像鼓尽了全宇宙的力量一样,倾倒了一批骤雨。之后,天又依然清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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