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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平线下

水平线下 (第2/2页)

“无论在那处的十字街头,只要过往的人多的地方,在一个街角上总有一个卖饭团的人。赭红色的深桶盛着一桶热饭,只要你把铜板给他,他便捏个饭团给你。你如果喜欢吃油条,也可以叫他把油条夹在饭团的心子里。
  
  “在这卖饭团者的旁边,必定还有一个卖臭油豆腐的人。一个铜板两个,他替你盛在碗里,用剪刀剪碎,加上羹汁,再加上佐料。这便是你吃饭团的人的清羹。
  
  “自己的铜板只可以够买饭团的人,买了一个饭团,便捧着一面啃一面走开了。
  
  “有的铜板还有些剩余时,便要围到这油豆腐担上来,吃得非常起劲。
  
  “油豆腐担上大抵还放着一大碗猪皮,煮熟了的。这更是一种盛菜了。
  
  “买了饭团,买了油豆腐,还要想吃点荤菜的人,便要来吃点猪皮子了。
  
  “我刚从日本回家的第三天,那时我还住在二马路的一家旅馆里面。清早我一个人出去想买点吃的东西,我在石路和四马路交叉的地方,在一只街角上便看见了这两种摊贩。
  
  “有一位穿得很褴褛的男子走来,他是黄包车夫,或者工人,我不知道。
  
  “他走到油豆腐担上来,在一碗猪皮子里面,挑选又挑选地选了三点猪皮。
  
  “他问卖油豆腐的人:‘格个几滴盐呀(这个几个钱)?’
  
  “‘四个铜板。’
  
  “‘四个铜板?吃弗起!吃弗起!’
  
  “‘吃不起就拉倒!’
  
  “卖油豆腐的人忙着去应酬别的主顾,说的时候连头也没有抬起来。
  
  “想吃猪皮的人,把三点猪皮子睁着眼睛看了好几眼,咬紧牙关吞了好几次口水,又才没精打采地走了。
  
  “这儿有一个教训:
  
  “世界上有吃猪肉而不吃猪皮的人,也有想吃猪皮连四个铜板也拿不出的人!”
  
  我这笔就好像上了肥料的大葱一样,只是冲呀,冲呀,不管它好好歹歹总已经又写了一篇《四个铜板》。我素来是文思很迟钝的人,今天是怎么搅起的呢?是谈屎谈尿的太谈多了,真的上了肥料吗?还要想写呢。我昨天清晨想写的东西因为事忙还没有写出来,索性在此一道写出罢!以后怕没有时候,以后怕会忘记了。
  
  我这回先写了一个题是“两种人情的滋味”。
  
  “我这回回上海来没有用娘姨了。
  
  “我不用娘姨的原故,并不是在讲什么人道,也不是在讲什么经济。我固然是没有多少钱,但要在上海用人觉得比不用人还要不方便。
  
  “有一位朋友对我说过,上海的娘姨叫‘三珠’。
  
  “我不知道怎么叫做‘三珠’。
  
  “他说:她们初来试用的三天是‘滚盘珠’,见事就做,异常勤快。三天做满了之后把契约一定好了,便成为‘算盘珠’了,你要拨一下,才肯动。再住久一些便要成为‘定盘珠’,你就拨也拨不动了。
  
  “这三珠的经验我去年在上海住过一年,是已经领略过的。不过我的经验还有超出这三珠以外的。她们不肯作事情我觉得还不要紧,最令人伤心的是:你待得她们愈好,她们愈见不好起来。盗窃、轧姘头、引狼入室,无所不为。这岂不是最令人伤心的吗?
  
  “出了钱去买伤心事,我何必做这样的傻子呢?所以我这回回来便想暂且不用娘姨了。内事由我女人料理,外事便归我自己听差。
  
  “昨天清早我往八仙桥去买小菜,我左手拿着一个菜篮,右手拿着一张包单。
  
  “我身上穿的是在日本穿过十二年的一套学生装,外面套了一件破大衣,我的一顶棕黄色的骆驼绒鸟打帽也是一九一四年在东京买的。
  
  “小菜平常是隔两天买一次的。这回因为要到宜兴,不得不多买一些。
  
  “我买了两斤猪肉、一匹腌鱼、一棵白菜、两斤白糖,便放在小小的菜篮里。
  
  “我又在一位很慈和的老妈妈面前买了一些塌菇菜、菜苔、芹菜、豌豆苗。买了一大堆,我便请她替我包在包单里。
  
  “她一面包一面向我问道:大师傅,你在啥地方烧饭呀。
  
  “我说:我在环龙路烧饭。
  
  “——你以后要买只大来些个篮,用包袱包会把菜搁坏个。她很亲切地教了我一番。
  
  “我说:好的,我随后要买。
  
  “她把菜包好了,递给我的手里,她还说了一句:好,你明天再来呀。
  
  “我也很自然地答应了一声:好,我明天再来。
  
  “她和我只这样平平淡淡地谈了几句话,但我很感谢她,我觉得她在关心我。她的对于我的一点关心,我觉得是真正的人情的滋味。”
  
  我写到这里,天色已渐渐暗下来了,一位茶房拿了一盏小洋灯下来,放在一只屋角上。这盏洋灯是和邻接的房舱通用的。昏黄的灯光照在室里反觉得更加黑暗。我不想再写了。C也已经醒来,我把我写的东西送给他看,我希望有些地方可以惹他发笑,但他很严肃地看了一遍,连一笑也没有笑。我觉得我自己是失败了。他把不全的《两种人情的滋味》读了之后,觉得也像玩味了一下子,他又问我:
  
  ——你这才有一种呢,还有一种呢?
  
  ——还有一种是我把小菜买好之后走到街上去叫黄色车。我叫着一只黄包车问他多少钱?他说要四只角子。平常由八仙桥坐回环龙路是只要八九个铜板的,四只角子照现在的时价算起来该合六十四个铜板了。我哑哑唔唔地说了他一声。他回问我要几个铜板?我说八个。他一减价便跌到十个铜板上来。我更还他九个。在我们正在讲价的时候,另外又有一只黄包车飞也似的跑来了。“啥地方呀?啥地方呀?”他不住地只是问。我说是环龙路。“环龙路十个铜板侬还弗要阁啊!”他抢白了我一句,白视了我两眼,又飞也似的拉着车子跑了。所谓还有一种人情的滋味,便是这一种了。我觉得这位黄包车夫也是在关心我,但他对于我的这种关心,几乎使我流出了眼泪。
  
  ——你还是把它继续写下去罢。
  
  ——不想再写了。
  
  ——你近来很写了些这一类的东西,我觉得很喜欢。
  
  ——这类东西我以后想多写一点。我从前的态度是昂头天外的,对于眼前的一切都只有一种拒绝。我以后要改变了,我要把头埋到水平线下,多过活些受难的生活,多领略些受难的人生。我在这里虽然开不出什么美的好花来,但如路旁的杂草那样,总可以迸发几株罢?遇着别有会心的周茂叔,他是不会芟夷它的呢。
  
  ——你这个态度我很赞成。前几月我在勘校圣经的时候,我看见耶稣有一句话:“你要把灯光点在斗上,不要点在斗的下面。”他这句话,我看我们中国人无论是耶稣教徒与非耶稣教徒,都是实地奉行着的。我们中国人,凡为有点光的,谁个不把来点在斗上呢?所以斗下的生活便愈见黑暗了。我想做一篇小说,取名《斗下的灯光》。
  
  ——唔,好个有意义的题名,单是这五个字已经是杰作了。
  
  《斗下的灯光》的内容是什么,C倒还没有说出。在狭隘的斗室中,在昏黄的灯光下,他对我却另外说出了一段很有趣的故事来。
  
  ——那是一九二三年的上春,我也正尝着失业的痛苦的时候,在家里闷着怎么也受不过,便向母亲讨了六块钱来,瞒着她说往苏州去散心。我到了苏州便去买了些杂货,如像假金戒指、洋线、花针之类。我另外又买了一套短衫,便装扮成一个行商,到太湖的东洞庭山去。我在山上住了将近一个月,那儿的生活是十分朴素的。那儿有未经跋涉的荒山,有十分雄浑的自然。我靠着卖杂货为生,白昼便往四山去跋涉,晚来便宿在一家旅店里。旅店的主人只是一位中年妇人和一位十八九岁的少女。最有趣味的还有一位张三。这张三是崇明岛的人,他原是布商,他家里是有妻室的。他在三年前到洞庭山上来卖布,便寄宿在这家旅店里。不久之间他对这旅店的女儿发生了恋爱,他布也不卖了,家也不顾了,每日只是呆在旅店里,承望那女儿的颜色。他在店里住久了,馆账一天一天地堆积起来,把他所有的布都押给老板娘子去了,他还是不想回去。后来他竟替那旅店打起杂来。做什么事情都是张三。挑水是张三,斫柴是张三,烧火是张三,煮饭是张三,挑粪是张三,种土是张三,养猪是张三,割草也是张三。做什么事情都是张三。张三说;他只要在那女儿面前,无论做什么事情他都快活。但可怜那女儿却不爱他。我在要下山的时候听说那女儿要嫁人了,我还剩下两个假金戒指,我一并送给她去了。
  
  ——她怕反而在爱你罢?
  
  我这么问了一声,但C只是笑了一下。他的六块钱的本钱,就在洞庭山上生活了几个礼拜之后,说是回到家里时还剩下了两块。这两块钱他便拿来买了一些新文学的书,其中一本是《茵梦湖》。他爱《茵梦湖》几乎成了一种怪癖了,从出版买起,一直买到现在,版版都有。他就是从那回游过洞庭山之后,才突然嗜好起文学来。他的《烦恼之网》和其他的作品都是在那回以后才动手写的。
  
  他的这番话引起了我的兴趣,我把一天的厌烦都丢到脑后去了。我劝他立刻把那回的事情写出来,他也满高兴地答应了。我很希望在我们中国的新文学中会有一部杰作出现呢!
  
  啊,随处都是绝好的文章的资料!我们中国乡间僻境的国民生活的自然风光,尤其是未经开辟的宝藏。我们中国的新兴的文艺家哟!你们为什么定要想跑到巴黎,跑到德意志,为什么定要龟藏在你自己的生活里,做些虚伪的表现呢?
  
  宜兴到了,我们这次旅行的目的地点到了。
  
  黑暗,路烂,臭不可堪,这是宜兴给我的第一印象。
  
  下船的地方听说是东门的轮船码头,黑暗中被C引我走过一条狭巷,路是看不见的,皮鞋的下面只觉得滑烂难行。路的两边怕一定有茅房罢?弥天的奇臭哟!
  
  昏昏茫茫地跟着走进城,走进了一家旅店。刚进房门时还有人在床上抽大烟,邻室又有两台马将。我真是有好几分不高兴了。听说烟、赌、酒是宜兴的三害,想来倒不止宜兴是这样罢?
  
  但是哟,那管得这些闲事情!只要有松菌和黄雀吃就好了。——读者诸君,你们怕已忘记了罢?连我自己几乎都忘记了。我们到宜兴来是要调查江浙战事的遗迹,兼带着吃松菌和黄雀的使命的。黄雀是什么我不知道,松菌我在日本吃过,但是日本的松菌,植物学家说是日本的特产,怎么在我们中国的宜兴也有松菌呢?这是偶尔的同名,还是根本是同类呢?这个问题使我在想吃之外添了一种好奇心。于是乎我们刚好看定了房间,便回头走到一家面馆里去,想吃松菌和黄雀。
  
  面馆门前杀了不少的鸭子,很肥很白的挂着。有两个人围着一个大木盆,盛着热水,很热心地在水里撬鸭子的毛。
  
  C走进店时开首便问有黄雀没有。
  
  店里人答应说时节已经过了。
  
  又问松菌。松菌也没有了。——啊!失掉了一大半的希望!这松菌假如和日本的是一样,在植物学上不也是小小的一个发现吗?
  
  我们只得叫了两碗面,又叫了两碗蒸鸭的“浇头”——原来宜兴人吃面,无论是鱼是肉都是不放在面里的,另外用小碗盛着,叫着“浇头”。蒸鸭的滋味还不错。我们一面吃着,一面闲谈。我对于松菌总有迷恋难舍的关怀,便先问C究竟是什么形状。C说得很模糊,好像和日本的松菌终是两样。——不管是一样也好,是两样也好,我把这个小小的问题寄放在这儿,以后如有到过日本的人又到宜兴来,遇着有松菌吃的时候,在浅斟细嚼之余,请把这个问题来吟味一下罢。说不定还有一位“理学博士”的徽号在等着你呢!
  
  宜兴的吃食店真是多,每十家街店怕有八家是卖食物的,最多的尤其是鸭肉面馆。
  
  ——宜兴人是很爱吃的吗?我问着C。
  
  C在未答应我之前,便先叹息起来了。
  
  ——嗳,我虽然是宜兴人,但是我对于宜兴人实在是再憎恨没有的。宜兴人还是“人”吗?他们清早起来没有一个钱的事情可做,抱着一个茶壶便上茶楼。在茶楼上当了半天的神仙,接着去上馆子了。酒、面、鸡、鸭,吃得不亦乐乎。我们宜兴人是定要吃早酒的,全城的人吃蒸鸭每天要吃好几百头。吃了又怎么样呢?上私娼家里去打马将,或者打叶子牌。打了又吃,吃到夜深了,高兴的时候在一二点钟时回家;不高兴的时候便睡在私娼家里。这样便是宜兴人的一天!明天起来又是照样的一遍!嗳!
  
  ——这是有钱人的生活,没钱总不会是这样罢?
  
  ——仅仅是程度的差异罢了!
  
  ——年轻的呢?
  
  ——嗳,更难说!宜兴人是不讲究读书的。顶好的把中学一弄毕业了,便回家去当少爷。少爷跟着老爷学,抱茶壶,上茶楼,进酒店,嫖私娼,打马将,抽大烟,……这便是少爷的“大学课程”。当不起少爷的呢便当“揪脚。唉,真丑!真丑!
  
  ——什么叫“揪脚”?
  
  ——这是我们宜兴话。我们宜兴人说拉是揪。这种“揪脚”是打不起牌,站在旁边抱膀子的,打牌的人打罢随便赏他点子钱,他也满高兴地又拿去吃喝。这便是我们宜兴人的“揪脚”,我看真是“丑脚”呢!
  
  C说得意外的愤慨,我也很受了意外的感触。宜兴人的精神像这样无形地消颓下去,不比五百倍杨春普的兵和白宝山的兵的骚扰还要厉害吗?
  
  这儿明明预告着一个剧烈的阶级战争。宜兴人这么好吃,他们的吃食是从什么地方取来的呢?宜兴人又这么懒惰,他们的吃食是用什么方法取来的呢?聪明的读者哟,你们可以知道了。一个阶级吃一个阶级。有一个吃的阶级,同时便有一个被吃的阶级。田地里劳苦着的农民,一天一天地被城里的坐食阶级吃食,他们的血汗熬尽了,剩着的枯骨也还要熬出油来,滋润老爷、揪脚们的肠胃呢!这样明白的一个惨祸,最奇怪是有许多睁眼瞎子的学者(?)竟忍心说中国没有阶级,中国没有地主和农奴的区分。这是怎样瞎说八道的混账话哟!我是四川人,我们四川便明明有农奴和地主,一般自作的小农,是绝少绝少的。这回我到江南的乡下来跑了一趟,我也增了不少的见闻了。江南人收租我们且把苏州人来做标本罢。大地主收租先挂出一道牌出来,报告什么时候开仓,什么时候截止。其实他们开仓,也并不是收米谷,却要收钱。时候截止了,乡里人拿不出钱来,不仅要吃到大利盘剥,还要吃痛苦的肉刑。所以乡里人没法,在开仓之前,无论价钱好歹只赶着把自己收的米各粜卖。在这时候收买米谷的人是些什么人呢?不消说是地方上的地主了。他们用便宜的价钱把谷米买来,用高贵的价钱收纳租税,又用高贵的价钱把米谷卖给农人们。就这样有钱的地主层层地剥削乡人,乡人遇着年岁饥荒时,有薄产的只好把自己的薄产拍卖,没有的只好卖自己的女儿——在上海滩上当野鸡的,当娼技的,在江南地方各大绅士家里当丫头,当小妾的,你们知道,究竟是什么地方来的人呀?乡下人一年劳苦到头,挥尽了血汗还不能糊口,只好卖田、卖地、卖女儿!江南地方的农村一天一天地颓败下去的原因,诸君可以知道了罢?地主们把农民的血汗钱榨取去,但他们除吃除喝之外不做一些儿生产事业,——在外人的经济压迫之下,除吃除喝之外,实在也没有生产事业给你做。江南的各处城市,都带着颓废的灰色的情调,其原因,诸君可以知道了罢?唉,像这样的形势,不仅是限于江南,我恐怕我们全中国都是一样罢?泱泱中国一天一天地沉落向一个无底的深渊,唉,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站起来呢?
  
  两个人在面馆里吃了一些面,又只得退回旅馆里去了。
  
  C虽然是宜兴人,但他十三岁时随着他母亲、妹妹到了上海,他的故乡便少有来的时候了。这回的战地都在乡下,他也和我一样全不熟悉地方上的情形,我们在当晚只得在城里访了几位他幼年时代的同学。到乡下的路程怎么走法,我们只好征求他们的意见了。
  
  原来这回的战线,苏军方面在上海是取攻势,宜兴是取守势。宜兴在太湖的西岸,北接常州。由沪宁铁道直通江宁,南与浙江长兴县接境。浙江欲窥南京,此路最为捷径。浙军第二路的陈乐山便担任这一路的进攻,苏军方面由杨春普、傅象泰、白宝山、陈调元等在此防守。所谓战线便是宜兴东南的蜀山、兰右、凰川、悬脚岭、甘三湾、张渚一带了。
  
  当晚蒙到下榻处来商酌的有C君的父亲和他的同学H先生。C君的父亲主张坐船,叫我们先坐船到蜀山,在此过夜。第二天又坐船到兰右,到了兰右便舍舟登岸,踏查悬脚岭、廿三湾等地。最后到张渚,由张渚可以坐般再回宜兴。路程便这样定妥了,所花的日期怕要四天。热心的H先生便允许陪我们到半途,作我们的向导,我们当然是不胜感激的了。
  
  一天半的车船把人弄得都有些疲倦,邻室的马将不知打到了几时,我们早已一枕黑鼾,随着中华大陆消沉下去了。
  
  第三天
  
  清晨我们到素面馆里又去吃了两碗素面。在刚进馆子的时候,堂官开口问我们的不是“要不要酒”,是“要什么酒”。这可见早晨进馆子的人是一定要喝酒的了。在要出馆子的时候,看见两位乡下人进来,两位都没有剪发,一位挽着一个髻子在头上,一位是吊条发辫在背心。他们手里一人拿了一个马口铁的炼乳筒,是自己打好了烧酒拿来的。这么早怕还没有到七点钟罢?空着肚子进城,便要灌那一大筒酒精!啊!这是多么沉痛的现象哟!他们是享乐呢?还是想借酒精的力量来麻醉受榨取的苦痛呢?
  
  时间不早,C引着我在城里看了一会,看了周处斩蛟处的长桥,又看了C往时的旧家。有些人家的敞厅上正堆着无数的新谷,这时候正是收租的时候了。刚才喝早酒的那两位农人,怕是才送租谷进城来的罢?宜兴人收租不收钱,这比苏州人好得一点。
  
  江南人的房屋和四川有大不相同的地方,便是多用砖土,少用木材。这在四川是恰恰相反。这怕是江南地方少山的原故罢?纯粹的砖屋,又小又黑暗,在我看来怎么也像是坟墓一样。
  
  C在一些“坟墓”当中把我引上了城墙,这江南地方的城墙也没有壮美的观感。四川的城墙大抵是用红石砌成的,决不像这江南地方的一些灰色砖块的颓垣。城墙上的砖块已经被人剥削了好几层,城墙也平了。C说:“都是有势力的绅士们偷去砌房子去了”。唉,也好,也好,城墙纵横是没用的东西,这些绅士们是很能利用废物呢!
  
  立在城墙上远望,一片昏茫的湖水现在眼前。湖水受着背面朝日的光线,微微带着红色。C告诉我是“西氿”。(这个“氿”宇的发音是“求”,我带着的一张地图上误作“仇”字去了。)听说是九条小河汇成的所以叫做“氿”,城东的是“东氿”,城西的是“西氿”,中间贯穿着一道荆溪。湖的彼岸远远现出一带山脉,是铜官山脉。
  
  城墙上有两座新修的中西合璧的建筑,一座叫做“建设楼”,一座叫做“五凤楼”,看这些楼的命名已经可以晓得宜兴绅士肚子里的风雅了。
  
  在城墙上走着,C一面指示景物,一面诉说了些幼年的记忆。他说他幼年时分,城墙下都是些灌木草丛,是他们探险的地点。他们攀着藤蔓可以从城头爬下去,在草木丛中摘取种种的花果。这些草木现在都剃平了,C很是感叹不置。但这感叹和回忆,是属于他一个人的,我不能分享。在我看来,剃平了也未始没有风味,不过剃平之后只剩着一片荒凉的瓦砾场,这是未免太杀风景了。
  
  从建设楼出城,渡过一道红色的木桥,在桥梁上题着“红桥”二字。C说这道桥本有一段掌故,是明朝一位姓周的什么人修的。在从前是不敢拆墙的,这位姓周的从自己家里修出一道桥来,越过城墙,一直达到城外,桥的古名本是“虹桥”,后来毁了。这座红木桥是新近修的。
  
  这个真是有趣的逸闻,这“虹桥”偏要改成“红桥”,不怕赤化!
  
  渡过红桥便是西氿的堤岸,满堤都是瓦砾。瓦砾堆上有些萧条的垂杨。湖畔和濠水中有些枯败的芦草。
  
  渡红桥不远有一座临水的粗俗不堪的小亭,看来是未满一年的新筑,但是楼板已经破落了好几面,楼梯也断折了好几段了,遍地也都是瓦砾。
  
  ——这儿打过仗吗?新房子就成了这样!
  
  ——啊,那里!还有好看的在后面呢!我们宜兴的绅士就是这个样子。他们没法弄钱,只好编出些调门来兴土伐木,他们好从中取利。他们的目的那在什么建设上呢?修的时候本来是种骗局,修好了又没有人看管,当然会搅成这样的了!
  
  我们在这儿发现了一个新名词便叫着“新的古迹”。时代变了,目前的人大都以为新的总比旧的好。城墙虽然是古迹,但在宜兴人看来怕也是嫌它旧了,所以要拆毁它,要重新修些新的建筑。但是新的建筑如不破败时又不成其为古迹,所以要它破败。嗟乎,宜兴绅士们的苦心乎!什么都是有美处存在的,怕这些新的古迹正是近代艺术家所讴歌的“颓废美”罢?
  
  在西化上望了一回,又从五凤楼折进城,先去参观了一座两层楼的建筑。建筑还没有完工,但是木材已经旧了,各垛的窗扇都已零碎,纵横错乱地钉着些蔑片和草席。楼板也空了好几处,有几处连横梁都坠了。几只瓦雀从砖壁上的横梁洞里悠悠然地飞进飞出。阶沿依然还是建筑当时的土面,连泥土也还没有面平呢。转到正面去,高大的门楣上挂着一道招牌,是黄炎培写的“通俗教育馆”五个字。唔,有了这样一道招牌,已经够了!通俗教育算是表彰够了的,你还要什么呢!门前一位很褴褛的老太婆在洗尿布,旁边一个孩子坐在地上咬一个骨头,墙上有白墨写的字,例如毛字旁边一个非字,毛字旁边一个求字之类——唔,唔,这是通到不可再通,俗到不可再俗的了!走进馆去,有几个水缸,两个席地的铺面,一位中年的女丐在一只角上烧着早饭。唔,唔,这是多么勤苦呀!这位宜兴通俗教育馆的女馆长!
  
  嗳,嗳,我的眼泪快要流出来了。中国的局面,什么事情都是糟到十二万分,这是无可讳言的。但就我见闻所及,恐怕再没有比这座通俗教育馆糟得更厉害的罢?这儿并没有打过仗,也没有驻过兵,但在初到这儿来调查兵灾的人,如果没有人为他说明内幕,谁不会连连地骂几声“丘八”呢!丘八,丘八,丘八,我们中国人这两年来万口同声地都痛骂丘八,其实比丘八还厉害的,还有一些丘二、丘三、丘九、丘十呢!中国的事情要搞好,我想还要请丘八来才行!杀!杀!杀!杀!要杀得一个血海横流,我们中国或许还有些儿补救。
  
  把通俗教育馆参观了。C又引我去参观“图书馆”。招牌是蔡元培写的。外观算还整饬得一些,但是大门是严闭着的,掩着的窗门上还加了木条钉紧了。我觉得蔡元培先生好像写了一个别字;这不是“图书馆”,的确是“图书棺”呢!
  
  在这座“棺材”近旁有一座“法藏寺”,C说是他幼时读过书的地方。我们走进去,看见大殿门口坐着一个和尚,把上半身脱得精光的,在太阳光里扪虱。我看他这个态度,正想赞美他几声超然,但这位老秃头,一看见我们便手足失措地连忙把衣裳穿好起来,跨进门阶去便连连撞起钟来了。啊,超度众生!超度众生!我实在想连叫几声佛法来救救我的性命了!
  
  大殿后面依然还有蒙学存在。正是上第一点钟课的时候,一群小学生站在讲堂外边,由一人呼号令整队就坐。接着走出先生来,头上戴着一顶很尖的小帽,青洋缎马褂,竹布长衫,寡白无表情的面孔就和蜡做的人物一样。先生走上教台,只听见“立!”“敬礼!”“坐!”的几声之后,便点了一趟名,先生开讲起来了——
  
  “为什么要少吃东西。”
  
  先生在黑板上写了这八个字,又拖长声念了一遍。
  
  他的讲义真有趣,我几乎逐字逐句都记得,我现在把它记录下了。
  
  “为什么呢——是何故也……要呢——是应当也……少呢——是不多也……吃东西呢——是用饮食也……为什么要少吃东西呢——是何故不应当多用饮食也。”
  
  他逐字讲解了,又来串讲一遍。但我怕他最后的一个“也”字是“耶欤乎哉”的错误罢。——中国文字的好处是写在纸上便认得清爽,不然这“耶欲乎哉”的四个字,假使是从我口里听出来,会听成“噫!愚乎哉”了。这岂不是唐突了大贤?
  
  回到旅馆的时候已经有不少的人在等候我们。H先生、Z先生,其余还有几位。Z先生是北京朝阳大学的学生,因为江浙战起,暑假归家便没有北上。他也答应和我们同行,并且要陪我们到张渚。新的究竟比旧的好些,这些青年的气象却又不同。
  
  在吃中饭的时候有位蜀山的绅士P先生和湖的绅士L先生来访问我们,两位都是瘾君子,一眼可以看出。这两位先生都是由C君的父亲介绍来的。P先生希望和我们同船到蜀山,并且要陪到湖。L先生说早回湖去准备着接待我们。我们有了这么多的人员奉陪招待,心里真是强了好多。C连连说,这一路假使由别人来调查,一定弄不出一个结果。不消说我们是会有一个结果的了。有结果在后头的事情,是多么令人踊跃的呢!
  
  上船的时候是十二点钟,因为准备要在船上睡,便不得不先租了两张被条拿上船去。一只小航船,篷里分作前舱后舱,后舱中摆着一张方桌,面着一床铺位,壁上有两眼小窗,这都是前舱所无的。船开后各人都怕风,前舱口上垂下一张蓝布帘子。这样的船也好,我觉得比名不符实的“轮船”还要好些。
  
  我们同行的一共五人,H、Z、P、C、加上一个我,都聚集在后舱里谈笑起来。
  
  听到蜀山是苏东坡取的名字,我的兴会又添了不少。我们这位老同乡在前原是想在这儿买田卜居的,我才突然记起他的《阳羡帖》来。阳羡就是宜兴的古名呢,辞句都记不全了,只记得有“一入荆溪,便意思豁然”的两句。我便跑出舱去想领略这“豁然”的风味,依然是昏黄的水,愁郁的天,衰黄的颓岸。我在船头的一个圆石凳上坐了好一会,但我的意思怎么也“豁然”不起来。我觉得我们苏大先生终不愧是位诗人呢。
  
  上船的时候,借了一部《宜兴县志》预备在路上作参考的。翻出了一段苏东坡先生毁契还宅处的记载。这也使我很想去凭吊一下。听说地址在滆湖,不顺路。我想把这件事情来做篇小说,但是地方没有去过,恐怕做不成器了。我只写一个梗概在这儿罢。
  
  “东坡先生看上了阳羡的风景,在滆湖旁边买了一所房子,契约都已经写好了。
  
  “他把契约揣在怀里便出去散步,他在途中遇着一位老妈妈在路旁痛哭。
  
  “他问她:‘你在哭什么?’
  
  “她说:‘我的儿子不孝,把祖传的家业卖了!现刻没有避风雨的地方,所以不由得不哭。’
  
  “东坡先生又问明了她房屋的地址时,才知道刚好就是他才把契约写好了的那一座。他便从他的身上把契约拿出来当面毁了,还向着那老妈妈说:‘房子依然是你的,我也不要你儿子还钱了。’
  
  “老妈妈的眼泪在眼睛里发起了光来。”
  
  倾谈了一阵大家都倦了,航船走得很迟缓,便把同行的诸人都催入了睡多。我只得到后面去帮船家摇起橹来。
  
  船家是两夫妇和一个两岁的儿子。两人要看儿子,又要摇船,力量又不十分够,船是愈走愈慢了。后面的船一只一只地看看就赶上了我们,前面的船一只一只地又看不见了。这使我起了一种好胜心,我便拚命地帮他们划,也赶上了好两只。
  
  ——你先生是外乡人罢?
  
  ——是的,我是四川人。
  
  ——出门多少年辰了?
  
  ——十二三年了。
  
  ——回家去过没有呢?
  
  ——没有回去过。
  
  ——家里有老的么?
  
  ——双亲都还在呢。
  
  ——啊,不知道在怎样思念你呢,你快回去一趟罢!
  
  ——是的,我找了钱就要回去了。
  
  船家的妇人和我谈起话来,以后我接着问她了。
  
  ——你们一向生意好么?
  
  ——不好呀,吃苦得很呢。
  
  ——像你们这样两块钱一天,也不见怎样吃苦罢?
  
  ——生意有的时候倒好,但没有生意的时候多着呢。
  
  ——打仗的时候你们受了灾难没有?
  
  ——我们还好,那时候到镇江去了。
  
  我想从她口中探听些战时的事迹来,但她也说不出什么来,我也把我那种企图抛弃了。
  
  船到蜀山,镇上已经上了灯火。
  
  P先生招待我们在一家菜馆里吃了晚饭,他和H好像商量了些什么,我不曾懂得。我只看见P先生取出一张名片来写了些什么,拿出去找人交付去了。他是要介绍什么人来吗?但是饭吃过后却不见有人来,P先生又引我们到一家茶店里去吃菜。
  
  菜馆和茶店都是有电灯的,但是点的却是洋灯,听说电线都被军士斫断,电灯泡也多被他们拿去了。——拿去做什么的呢?——那些蠢如豕鹿的丘八,以为只要有灯泡便可以发光呢。
  
  五个人围着一张方桌吃茶,其余吃茶的也还不少。在我们的邻桌上,我看见一位穿灰色军装的人和一位年轻的女人在那里很欢洽地谈笑。我以为镇上还驻扎着士兵的,但听P先生说明,才知道是本地的保卫团。
  
  茶吃了一杯的光景,P先生点燃一只纸烟,慢慢地谈起话来。他这回是特别向我说的,语调很慢,我听得几乎没有丝毫不懂。
  
  他说:“我们这蜀山镇本不在火线上,所以由战争直接所受的损害很少。不过我们这儿是到兰右、到湖的必由的要道,前前后后通过了不少的苏军,因此便不免受了些间接的损害。譬如军队到了要办差,要接待,这本是意中事,不过军士们很无纪律,在镇上乡下都不免有掳掠的情形。至关于人的方面呢,被拉夫的很多,被奸淫乃至被奸淫而身死的倒少有听见,因为这种事情别人都讳莫如深,不肯宣扬出来,在外面宣扬的有多少也恐怕不可靠。据人说:商桥地方有兄弟二人同行,遇着拉夫的兵士,便吓得跳河寻死。哥哥的一位熟悉些水性,乐得逃掉了,兄弟被溺死在河里。又听得人说:有位秀才被拉,他说我是秀才呀。兵士说:你今天拉了一天大炮之后,秀才还是还你秀才的。像这样的事情真是专横已极。还有人说:有一位产妇产后刚好七天便被兵士们**了,但不知道的确不的确。的确的有一件是这镇上的南街的。有一位姓查的寡妇,年纪四十岁了。她的丈夫王景阳已经早死,她自己开了一家杂货店过日,大兵到了,外面风声很紧,镇上的人大都逃走了。只有她想逃又舍不得丢了产业,想不逃又听说兵士们的蛮横,怕失了她的贞节。她想得走头无路,只得闭了门吊死了。”
  
  P先生娓娓地对我细说了一遍,他的声音是很沉抑的。在茶店里本来是很阴郁的空气中,又听着他说这一番话,听的人大家都很注意,都像有无限的感慨的样子。但我自己总觉得很淡漠。我觉得商桥的兄弟是懦弱得连兔子也还不如的人,他们有胆量跳河寻死,为什么不回头与兵士们决一死斗呢?秀才被拉夫,也并没有什么特别可以令人不平的地方。被拉了后,秀才的的确确还是秀才。骂秀才老爷的那位兵士我倒觉得说破了一个真理。世间上有多少人,稍微有点身份,便什么苦也不想吃了,须知吃了苦后,身份还是还你身份呀!中国的兵在拉夫的时候能够专拉有身份的人,那吗我们中国就会有希望了。管他大总统也好,大执政也好,大元帅也好,大家来拉拉大炮,恐怕中国不会糟到这步田地,中国的兵也不会糟到这步田地罢?产后七日便被**的产妇假使真果属实时,也要亲自听她的哀诉,才能动人。便是自缢的查寡妇也觉得有些不近人情,她临死时的那种心理从何处听来的呢?我怕她是受了污辱之后,愤而自尽了的罢?假使是这样时,这人倒很贞烈可风了。
  
  P先生说了好几段逸事,但他最使我感动了的一段是说到夫子抢食的事情。
  
  他说:“阴历八月初七,大桥下到了好几只船是由第五混成旅(陈调元的兵)拉来的夫子。船一靠岸,他们便蜂拥上来,遇着街上有卖食物的便五抢六夺地捞到口里。夫子都是江北人,有些不晓得糟豆腐是什么的,把糟豆腐抓到手里,问声这是什么,话还没有落脚,已经塞进口里去了。见茶食的抢茶食,见豆渣的抢豆渣,他们就好像一潮饿鬼,听说已经有两天没有吃一点东西了。那时候天气又热,他们关在舱里两天,大小便都在舱里拉,身上的臭味真是令人不敢见驾。有的是囚在敞篷船上的,手缚手背剪着,白日受太阳,晚来受夜露,又几天没东西吃,弄得生着病的也很不少。所以船一靠岸,他们便都劫抢起来。”
  
  P先生一面说,一面还做些手势来形容。在他似乎很有意要说得滑稽一点,但在我听来,眼泪几乎夺眶而出了。蜀山镇上的商家受了这些夫子们的抢劫,我想所损失的总不及他们替丘八老爷办粮台的万分之一罢?这些夫子们也是人,他们受了拉,还要受这样的虐待,要这才真正是多么悲惨的现象!陈涉、吴广们也是秦始皇的时候拉的夫子,他们终竟把天下推翻了。现在的夫子里面,就只有囫吞糟豆腐的人吗?
  
  在茶店里坐了半点钟的光景,P先生又引着我们出去。他在保卫团的办公处去叫了一位护兵,提起灯笼照着我们前走。镇上的人都在投一些惊讶的眼光在我们身上。我不知道他究竟是要把我们引到什么地方去的,、我只是跟着他们走。走进一条窄街里,P先生指着一家闭了门的铺面跟我说,这就是查寡妇的店子了。我看时也很淡漠,实在没有感受一些儿悲哀。
  
  他们还在走,把街道走尽了,走到黑漆一团的旷野里来了,究竟是要往那儿去呢?路旁间或有两三人家由护兵的灯光照耀了出来,墙壁都是用破陶器砌成的。听说有家电影公司到这儿来摄过影片,把这儿的人家作为了贫民窟的标本。
  
  他们正在走,途中还有低低的铁线留存着。P先生说,这就是战时的军用电线了。
  
  他们还在走。到底是往那儿去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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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低低地现在我们的对面。
  
  左手有一团隐然隆起的黑影,听说便是蜀山。
  
  旷野中除同行者的脚步声和话语声外,什么声音也没有。风也没有。
  
  走到了一座建筑的门前,P先生和同行的诸人都把脚步停止着了。我看黑漆的门上有一道横匾,写着“东坡书院”四字。——哦,原来是引我来看名胜的吗?护兵叫了一阵门,叫不开,沿着墙脚绕向后边去了。P先生却用力把门推开了,我们便跟了进去。
  
  好像是一个薄有树木的中庭,当中有一个小小的池子。我们从池上的拱桥走过,走进一道门槽,又是一个天井。上面便是正厅,左壁的侧门里有几位先生迎接了出来。原来这里面是一座小学校呢。校长是一位姓R的先生,很诚恳地又引我们进侧厅背面的办事室里去。R先生把我请在一把上位的太师椅上坐下。正襟危坐地和我对话起来。我把来意说明了,转向他请教。他谦让不逞地总是不肯说。我说,我们这次来调查,时间本是很匆促的,地方情形不甚熟悉,言语又不通,所以觉得有种种困难。单靠我们自己直接向乡间去探访观察,恐怕挂一漏万。所以我们希望的是要地方上的知识阶级帮助我们,或者是个人谈话,或者是私家记述,我们很想多多采纳,以补救我们的不足。R先生也很赞奖了一遍我的这层意思,但他只允许以后记录些出来,他总谦让,一些也不肯说。我看他老先生太拘执了,我就不好再勉强了。
  
  出乎意外的是话到临终的时候,J先生突然向我提出一个要求,要我明天清早对他的小学生们讲演一遍。哦呀,这却把我苦死了!我是最怕上讲台的人,讲演得浅些呢,觉得徒费时间;讲演得深些呢,听的人又怕不懂。我讲演过好几次,便失败过好几次,听的人对于我的话总是听不出趣味来。我觉得我自己是不配做戏子的。这回回上海也有一两处要叫我去讲演,但都被我拒绝了。讲演得好,自然可以出一出风头,但讲演得一不好,不免也要在人面前丢一次面子。这也是一种算盘主义,所以我总不高兴在人面前讲演。啊,不料走到蜀山来,竟免不了要遭此一劫!我也学着R先生的谦让不遑,我推说事忙,明天清早一早要上船,无论如何不好承认。R先生只要求讲二三十分钟,最后让价到五分钟,我心里还在作难。同行的几位先生都从旁劝诱,C和H竟私下对我说:这是一种交易,你不讲演,他便没有记录给你。这时候R先生已经退出办公室去了。我也马马虎虎地没有说可,也没有说不可。
  
  R先生又进室里来的时候,我先向他告辞,同行的人便一同起身,R先生在前面引导着。我以为他是引我们出门回船去的,还向他谦让了好几次。过一次门便谦让一回,最后他竟把我们引到一间楼房来了。啊哈,我到这时候才明白了到东坡书院来的目的。原来P先生在饭馆里写的一张名片便是报告R先生,教他替我们预备下榻处的。殷勤的R先生竟把教职员的铺位让给我们,他们自己去和小学生们同睡去了。啊,使他们费了这么大的苦心!我想起来时的暴谩,连一句搅扰的话也没有说,又想起上楼时的滑稽的推让,不禁有些面热起来。啊,不该使他们费了这么大的苦心!我这场讲演无论如何是免不掉的了。没有法子,只好准备一些。
  
  楼上共总有四尊床,刚好够我们四人的下榻。P先生自行回他家里去了。楼的前面是一带门窗,窗下陈着两条长桌。壁上贴着许多课程表和成绩表之类。我要预备讲演的腹稿了,但不知道讲演什么的好。我自己又一本书也没有带来,我究竟讲什么的好呢?长桌上放着一些书籍,我在洋油灯下去检看那些书籍时,发现两本《辞源》,几册《教育杂志》,还有好几本创造社的书。我的《女神》、《茵梦湖》、《少年维特之烦恼》都在,有半年的《创造周报》(自二十七号至五十二号的)已订成素朴的洋装了。
  
  找不出一个东西可以做我讲演的材料的,我心里着实有些着急。到底讲什么好呢?想讲些文学,但是向着小学生怎么好讲文学呢?想找点苏东坡的逸事来讲,但搜索了一阵枯肠,除去“毁契还宅”的一件事情而外,什么也不记得。我心里着实有些不安起来,好像当学生的时候明天便要受试验的一样。
  
  ——啊,我感谢你法藏寺内的蜡人先生!我感谢你达尔文先生!
  
  我在房中步来步去的时候,突然之间回忆起“为什么要少吃东西”的那段讲义来,更联想到达尔文先生的一段逸事。
  
  ——啊,我感谢法藏寺内的蜡人先生!我感谢你达尔文先生!
  
  我的讲演的题目定了,便是“达尔文先生的一个逸事”。要讲达尔文,至少达尔文是生在那一年,死在那一年的,也应该说一说才行。但我自己连自己的生庚年月也还记不甚清楚的人,怎样能够记得达尔文的年谱呢?但在这儿很感谢编纂《辞源》的诸位先生。我在《辞源》上翻了一下,查出达尔文是生在一千八百零九年,死在一千八百八十二年的。除此之外我还查出了他是以一千八百三十一年周游世界,研究了赤道上的生物,以一千八百三十六年折回英伦的。他的《种原论》是出版于一千八百五十六年。
  
  ——啊,单是这几个数字也可以翻出一篇大文章了!
  
  如是如是,这般这般,我的讲演的腹稿便随着我入了睡乡。
  
  一觉醒来,已经是一千九百二十七年的十一月二十日了。相隔已经整整三年。三年前的旧事已经渺渺茫茫了,不消说我这文章是不能再续下去的,但我想也没有再续下去的必要。往年军阀私斗的宜兴,而今已经成为农民革命军的战场。假使我是有再到宜兴的机会时,这新的战痕倒很值得我来纪述。这篇到宜兴去的纪行文,就尽它这样成一座未完成的塔罢。不过我在这儿应该要加一点注解的,就是达尔文的那段逸话。
  
  外国人在午后三点钟的时候,照例是要用茶点的。
  
  达尔文家里请了一位新的女仆,到了要用茶点的时候,走进达尔文的书斋里去,只见达尔文先生一面敲着书案,一面口中念着:
  
  "Do
  
  'tyoueatcake!Do
  
  'tyoueatcake!……"
  
  (你不准吃点心!你不准吃点心!……)
  
  用我们东方的话来形容时,就好像和尚在念经的一样。这把那女仆骇倒了,匆匆忙忙地跑去报告达尔文的夫人,说:
  
  ——“先生疯了!先生疯了!”
  
  这把达尔文夫人也骇倒了,匆匆忙忙地跑到书斋来一看,达尔文先生还是在那儿念经。达尔文夫人不禁大笑起来。她把女仆的误报向达尔文说了的时候,达尔文也不禁大笑起来。
  
  原来达尔文先生是有胃肠病的,凡有胃肠病的人最忌吃点心,然而也最喜吃点心。达尔文先生自己克抑着自己,所以每到用茶点的时候,他要给自己一个警戒。
  
  这是一段很好的克己的修身讲话——我在这儿用了这“修身讲话”四个字,朋友们,你们不要把这段逸事忽略了罢。这虽然是小小的一段逸事,但它的关系是很大的。我们知道达尔文的进化论是在他五十以后才发表出来的。假使达尔文没有这么艰苦的克己功夫,他不幸在五十以前便短命而死,我想,世界文化在进展上是要受影响的罢?
  
  我觉得在这儿应该追补的就只有这一点。其他和这篇文章有关系的,有C君的《箬船》(将来或许要编成一小册子的)和我下面的《尚儒村》一篇。
  
  1927,11,20,作者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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