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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方的海

远方的海 (第1/2页)


  
  此刻我正在西太平洋的一条小船上,浑身早已被海浪浇得透湿。一次次让海风吹干了,接着又是劈头盖脑的浪,满嘴咸苦,眼睛渍得生疼。
  
  我一手扳着船帮,一手抓着缆绳,只咬着牙命令自己,万不可哆嗦。只要一哆嗦,绷在身上的最后一道心理防卫就会懈弛,那么,千百顷的海浪海风会从汗毛孔里涌进,整个生命立即散架。
  
  不敢细想现在所处的真实位置,只当作是在自己熟悉的海域。但偶尔心底又会掠过一阵惊悚,却又不愿承认:这是太平洋中最深的马里亚纳海沟西南部,海底深度超过珠穆朗玛峰的高度。按世界地理,是在“狭义大洋洲”的中部,属密克罗尼西亚(Mic
  
  o
  
  esia)。最近的岛屿,叫雅浦(Yap),那也是我们晚间的栖宿地。
  
  二
  
  最深的海,海面的状况有点特别。不像海明威所写的加勒比海,不像海涅所写的北海,也不像塞万提斯所写的地中海。海水的颜色,并非一般想象的深蓝色,而是黑褐色,里边还略泛一点紫光。那些海浪不像是液体,而有凝固感。似乎刚刚由固体催动,或恰恰就要在下一刻凝固。
  
  不远处也有一条小船,看它也就知道了自己。一会儿,那小船似乎是群山顶上的圣物,光衬托着它,云渲染着它,我们须虔诚仰视才能一睹它的崇高。但它突然不见了,不仅是它,连群山也不见了,正吃惊,发现不远处有一个巨大深渊,它正陷落在渊底,那么卑微和渺小,似乎转眼就要被全然吞没。还没有回过神来,一排群山又耸立在半天了,那群山顶上,又有它在天光云影间闪耀。
  
  如此极上极下,极高极低,却完全没有喧嚣,安静得让人窒息,转换得无比玄奥。
  
  很难在小船上坐住,但必须坐住,而且要坐得又挺又直。那就只能用双手的手指,扣住船帮和缆绳,像要扣入它们的深处,把它们扣穿。我在前面刚刚说过,在海船中万不可哆嗦,现在要进一步补充,在最大的浪涛袭来时,连稍稍躲闪一下也不可以。一躲闪,人就成了活体,成了软体,必然会挣扎,会喊叫,而挣扎和喊叫在这里,就等于灭亡。
  
  要做到又挺又直,也不可以有一点儿走神,必须全神贯注地拼将全部肢体,变成千古岩雕。面对四面八方的狂暴,任何别的身段、姿态和计策都毫无用处,只能是千古岩雕。哪怕是裂了、断了,也是千古岩雕。
  
  我是同船几个人中的大哥,用身体死死地压着船尾。他们回头看我一眼都惊叫了:怎么整个儿都成了黑色?
  
  被海水一次次浇泼,会让衣服的颜色变深,这是可以解释的,但整个人怎么会变黑?
  
  我想,那也许是在生命的边涯上,我发出了加重自己身体分量的火急警报,于是,生命底层的玄铁之气、墨玉之气全然调动并霎时释出。古代将士,也有一遇强敌便通体迸发黑气的情景。
  
  不管怎么说,此刻,岩雕已变成铁铸,真的把小船压住在狂涛之间。
  
  三
  
  见到了一群海鸟。
  
  这很荒唐。它们飞到无边沧海的腹地,究竟来干什么?又怎么回去?最近的岛屿也已经很远,它们飞得到那里吗?
  
  据说,它们是要叼食浮游到海面的小鱼。但这种解释非常可疑,因为我看了那么久,没见到一只海鸟叼起过一条小鱼,而它们在狂风中贴浪盘旋的体力消耗,又是那么巨大。即使叼到了,吞噬了,体能又怎么平衡?
  
  它们,到底为了什么?
  
  一种牺牲的祭仪?一种求灭的狂欢?或者,我心底一笑:难道,这是一群远行到边极而自沉的“屈原”?
  
  突然想到儿时读过的散文《海燕》,高尔基写的。文章中的海燕成了一种革命者的替身,居然边飞翔边呼唤,“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我海旅既深,早已怀疑,高尔基可能从来没有坐着小船来到深海远处。他的“暴风雨”,只是一个陆地概念和岸边概念。在这里,全部自然力量浑然一体,笼罩四周,哪里分得出是风还是雨,是暴还是不暴,是猛烈还是不猛烈?
  
  在真正的“大现场”,一切形容词、抒情腔都显得微弱可笑。这里的海鸟,不能帮助任何人写散文,不能帮助任何人画画,也不能帮助任何人创作交响乐。我们也许永远也猜不透它们翅膀下所夹带的秘密。人类常常产生“高于自然”的艺术梦想,在这里必须放弃。
  
  四
  
  我们的船夫,是岛上的原住民。他的那个岛,比雅浦岛小得多。
  
  他能讲简单的英语,这与历史有关。近几百年,最先到达这些太平洋小岛的是西班牙人,这是欧洲人在“地理大发现”时代的半道歇脚点。德国是第二拨,想来远远地拾捡殖民主义的后期余晖。再后来是太平洋战争时期的日本和美国了,这儿成了辽阔战场的屯兵处。分出胜负后,美国在这里留下了一些军人,还留下了教会和学校。
  
  “每一拨外来人都给岛屿带来过一点新东西。这个走了,那个又来了。最后来的是你们,中国人。”船夫笑着说。
  
  船夫又突然腼腆地说,据岛上老人传言,自己的祖辈,也来自中国。
  
  是吗?我看着他的黑头发、黑眼珠,心想,如果是,也应该早已几度混血。来的时候是什么年代?几千年前?几百年前?
  
  我在研究河姆渡人和良渚人的最终去向时,曾在论文中一再表述,不排斥因巨大海患而远航外海的可能。但那时,用的只能是独木舟。独木舟在大海中找到岛屿的概率极小,但极小的概率也可能遗留一种荒岛血缘,断断续续延绵千年。
  
  这么一想,突然产生关切,便问船夫,平日何以为食,鱼吗?
  
  船夫的回答令人吃惊,岛上居民很少吃鱼。主食是芋头,和一种被称为“面包树”的果实。
  
  为什么不吃鱼?回答是,出海打鱼要有渔船,一般岛民没有。他们还只分散居住在林子中的简陋窝棚里,日子非常原始,非常贫困。
  
  少数岛民,有独木舟。
  
  独木舟?我又想起了不知去向的河姆渡和良渚。
  
  “独木舟能远行吗?”我们问。
  
  “我不行。我爸爸也不行。我爷爷也不行。我伯伯也不行。亲族里只有一个叔叔,能凭着头顶的天象,从这里划独木舟到夏威夷。只有他,其他人都不行了。”船夫深深叹了一口气,像是在哀叹沧海豪气的沦落。
  
  “一个人划独木舟,能到夏威夷?”这太让人惊讶了。那是多少日子,多少海路,多少风浪,多少险情啊。
  
  “能。”船夫很有把握。
  
  “那也能到中国吧?”
  
  “能。”他仍然很有把握。
  
  五
  
  那海,还是把我妻子击倒了。
  
  她在狂颠的小船上倒还从容,那天晚上栖宿在岛上,就犯了病。肠胃功能紊乱,狂吐不止,浑身瘫软,不得动弹。
  
  栖宿的房舍,是以前美国海军工程兵建造的,很朴素,还干净。妻子病倒后,下起了大雨。但听到的不是雨声,而是木质百叶窗在咯吱吱地摇撼,好像整个屋子就要在下一刻粉碎。外面的原始林木又都在一起呼啸,让人浑身发毛。什么“瓢泼大雨”、“倾盆大雨”等等说法,在这里都不成立。若说是“瓢”,那“瓢”就是天;若说是“盆”,那“盆”就是地。天和地在雨中融成了一体,恣肆狂放。
  
  一位走遍太平洋南部和西部几乎所有大岛的历险家告诉我,这儿的雨,减去九成,只留一成,倾泻在任何城市,都会是淹腰大灾。他还说,世间台风,都从这儿起源。如此轰隆轰隆的狂暴雨势,正是在合成着席卷几千公里的台风呢!
  
  这一想,思绪也就飞出去了几千公里,中间是无垠的沧海巨涛。家,那个我们常年居住的屋子,多么遥远,遥远到了无法度量。在这个草莽小岛上,似乎一切都随时可以毁灭,毁灭得如蚁蝼,如碎草,如微尘。我的羸弱的妻子,就在我身旁。
  
  她闭着眼,已经很久颗粒未进,没有力气说话,软软地躺着。小岛不会有医生,即使有,也叫不到。彻底无助的两条生命,躲在一个屋顶下,屋顶随时可以掀掉,屋顶外面的一切,完全不可想象。这,就是古往今来的夫妻。这,就是真实无虚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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